老李庚从小儿少爹没娘,十六、七上给地主邬二毛扛长工。壮得能够一膀子抗倒牛的他,那时候还真的是被邬二毛当头牛使唤,当头牛养着;当然,到还不不至于圈在圈里、拴在槽上豢养,而是打发他睡在冬冷夏热的凉房里;条件是差了些。凉房,多用来堆放什物,一般是朝北开窗的南房,屋里也盘炕垒灶,但只有夏天炎热,才在这里做饭,为的是正房里凉快;那炕,春秋冬三季都不过火,荫凉荫凉的。邬二毛把他当头牛使唤,也如同务育牲口一样的善待他,该添料的时候添料,该饮(yin,读去声)水的时候饮水——平日里,两干一稀;农忙时节,盛在笸箩里的糜米饭,尽饱吃;初一十五,常有犒劳;逢年过节,邬二毛高兴,兴许还把他叫进正房,酒肉招待。解放前,后套百姓苦于国民党抓壮丁,青壮年抓光了,抓老汉,有道是:“你说不行我说行,刮了胡子去当兵!”好几回抓兵的来了,邬二毛都把他藏到地窖里,塞钱行贿,把长官日哄走…… 李庚从小只省得个受,泥里水里地里场里,没明没夜地受。和牛马驴骡相比,只差下一是会说话;二是闲下时,提沙胆,喝烧酒,串门子,搭伙计。高兴了还兜上两句爬山调:“高高山上一根棍儿,好活一阵儿说一阵儿……” 沙胆,是红泥烧制的酒壶。旧社会扛长工的有句口头禅:“盼的是手提沙胆,怕的是沙蓬滚蛋蛋。”沙蓬是滩上的白草,秋冬之际,北风卷地,连根拔起,在沙滩上滚蛋蛋,随风而去。那时节,也就是扛长工的打卷铺盖走人的时候了。和当今说的“炒鱿鱼”一般形象,准确、鲜明、生动,异曲同工,各有千秋。至于“串门子,搭伙计”,则指后大套“三件宝”之中的“嫖头上门狗不咬”一宗了。 一九四九年,后套和平解放。骑马坐轿的摔下来了,翻土倒粪的上台了。说归说,轮到台上的,能有几个?老李庚分上了土地,住进了自己新盖的房子,可就是没轮上他“上台”。“翻土倒粪”的,绝大多数,都没“上台”,照旧还是年复一年,脸朝黄土背朝天,蹶死坎活,土里刨食。 庄户人不用问,人家做甚他做甚。老李庚参加了互助组,又入了合作社;他壮得像头牛,又是庄户人里的好把式,在社里是个抗硬的棒劳力。无奈他家底儿薄,虽说工不少挣,可他手松,恨不得挣一个花两个:又爱喝两口儿,分红那几个,不够开销酒钱。就是真的有俩钱,也总是忍不住心红地往五家河北跑,偷偷奉献给李家圪垯那个“相好的”了。 “吃山药,熰嘎巴,相好不过我俩俩……”[熰(ou),烧烤的意思;嘎(ga)巴,山药旦表面烧烤出的焦皮儿。]老李庚时常优哉游哉地哼着这只小曲儿。明说了,谁不知道,他“俩俩”早已好上了,从那个
“相好的”当姑娘的时候,就好上了。只是后来那个“相好的”作了别人的婆姨,娃娃生下了一大堆。可是老李庚却几十年如一日,痴情未了!得空儿就去会那个 “相好的”。到了也没娶上个自己的老婆,成上个自己的家。 老李庚喝醉酒的时候不多。可是,有一回,我还真是亲眼见他酒醉后,躺在供销社的柜台前,打着滚儿哭闹;埋怨他娘没给他娶老婆……可是,谁都知道,他八九岁上就死下了娘。——这才是“酒后吐真言”,人同此情,情同此理,老李庚内心深处,也有没娶下老婆的苦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