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标
- 注册时间
- 2004-6-13
- 最后登录
- 2005-5-30
|
小的时候,我是在奶奶家长大的。那时渴望屋檐的下面有些豆架瓜棚,侍弄些丝瓜葫芦等,夏日可凭空兜去一些白花花的日光,秋时还有收获的欢喜,乡野的孩子不会有太多的奢望。有一年,记得是个春半天,我上山剜菜的时候挖来一株葡萄,回家在屋檐下面勉强支起一个架子,栽上以后我几乎是每天都蹲在那里瞅,心里悄悄算计它的攀须怎样沿着棚架往上爬,心里的希望也同样在爬,直到入夏之后,棚架上的葡萄叶子能够滤掉一些光亮,太阳底下的庭院里疏疏密密的光斑就象晾晒了一床花被单那样好看。到了秋天,又垂下几串紫色的玫瑰香,虽然不算丰收,甚至还有的葡萄粒十分酸涩,但是它在秋风里摇曳的样子还是可人极了。酸或者涩,总之也是我童年的收获,收获酸涩能够酿造甜蜜吗?每当我看见在飘香的微风里那几串着霜并愈发变得墨紫的玫瑰香,或者在秋雨濯洗葡萄并且敲打窗户的时候,听着外面葡萄的叶子在雨夜里发出的吧啦吧啦的水声,心中的那份欢喜简直是莫可名状的。
然而好景不常,秋作物下场以后,奶奶要垛地瓜蔓,这是奶奶每年必做的课程。
那天从外面回来我怔住了,葡萄被奶奶连根拔去,上面的枝叶和须蔓也惨遭霜打似的,几串葡萄早被邻家的小伙伴们摘去并吃掉了,棚架的底下,已经被秋阳晒得干枯了的葡萄根在秋风中哭泣。我一见这情景,泪珠儿就在眼眶里打旋儿,但我自幼不敢拂逆奶奶,什么也没说。我为此事忧郁多日,心里隐忍着童年的酸涩,仿佛品尝那些未成熟的犹如风铃般的葡萄。奶奶虽然慈祥,但是我觉得它总是严厉的,奶奶说:人吃的是五谷杂粮,莳花弄草是没有出息的!
奶奶把这些与庄稼人不相干的营生视为庄稼人的败家子。其实拔掉那棵葡萄最终还是为了她的瓜蔓垛。在我们的老家,每年每年秋天一到,田野里的庄稼拾掇光了,奶奶就在院子里把那些已经褐红以及暗紫的地瓜蔓翻晒起垛,都垛得齐屋檐那么高,有时候几个姑姑和叔叔也来插手,全家人都出来观阵助威,气氛是很热闹的,好象只有奶奶一个人的神色特别严肃,在我的印象里,也只有在过年时候为爷爷摆放牌位的时辰里奶奶才会现出这种神色。自从我记事时起,奶奶的瓜蔓垛就是我童年的风景,只要看见那个高而隆起的垛就感觉到一股温情袭来。一直到来年新麦下场,秋作物长势喜人,瓜蔓垛在雨季被淋得颜色古旧,才小心翼翼地拆掉,拆掉了的瓜蔓也决不用来做烧柴,都是当作饲料用的。而我自幼凡事喜欢穷源,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回到城里便问母亲。母亲沉吟半天,样子有些凄楚:你奶奶这是叫饥荒闹怕了,那东西是为度荒预备的。
后来我渐渐长大,回城里上学,但是每到寒暑假期,就会象候鸟一样飞回老家住一阵子,一来大约我是天生喜欢乡村的日子,另外也是和奶奶在一起住久了,习惯了奶奶的絮絮叨叨。那时侯我们无论城里还是乡下,家道都比较艰难,尤其是在奶奶的眼里心里,对于灾荒是极其害怕的,无论好坏年景,备荒是家里每年须臾不可松懈的大事。奶奶是个终生克俭的人,对于那些地瓜蔓总也不厌其多。有一次奶奶告诉我,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全家十几口子人硬是靠着这一垛地瓜蔓捱过来了,把尺把厚的菜墩都剁透了,这是它给我们家族立下的最大的功劳。等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年的秋天奶奶病了,那时粮食连年丰收,家道也在暗中有些积蓄,日子较从前殷实得多了,再加上大家都忙,实在顾不上拾掇那些根根蔓蔓的东西,奶奶千叮万嘱要几个姑姑叔叔们把地瓜蔓垛起来,直到奶奶病好了,柱着拐杖从炕上下来,才知道全家人合伙儿欺骗了她,除了恼怒和责怪,奶奶连续数日没合上眼,整日显得惶惶不安,仿佛失掉了什么似的,连着一个冬天并一个春天 ,总是在天庭院转来转去,夜里则盘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朦胧月色下的空空落落的庭院,目光似乎有些呆板,眼神也显得僵硬起来.如果在白天,遇见相熟的人总要问问今年的新麦有几成了,其实奶奶闻闻田野的味道就知道何时开镰,当小麦的芬芳从厢房的囤子里源源不断地流出,当麦秸微甜的气味荡漾在整个村庄,当炊烟渐渐在篱落烟火里连成一片青色的淡雾,乡村里的人们消受属于他们自己的好日子的时候,奶奶的脸上终于绽开了菊花般的笑容。我想,风风雨雨几十年了,奶奶多么渴望过几天没有负累的日子啊,她的生命中好象每时每刻都站在一个高高的山冈上,她的脚下是干旱的土地和瘦弱的庄稼,在这个孤伶伶的山冈上奶奶迷目原野的苍黄与悲凉没有指望也不敢奢望,她毕其一生都在祈祷上苍的恩典,怀着感恩和虔诚,在大风大雨的日子里歌唱自己的那一份欢喜与悲伤。
高中毕业那年我曾帮奶奶垛过一次瓜蔓垛。那时奶奶已经快七十岁了,然而身体还很硬朗,奶奶见我要动手,有些喜出望外的样子,说:这孩子,也是难得。我按照奶奶的吩咐,先将地瓜蔓摊在院子里晾晒,然后用旧菜刀一根一根地把根须剁掉,复将老茎去掉一部分之后再用叉子把瓜蔓挑起来,蓬松而且隆起了,不仅阳光可以穿透,秋风也能涑进去,枯叶土块随之纷落下来。然后就是起垛了。我是急性子,耐不住这样的麻烦。奶奶看出来了,便眯起眼睛指挥,结果是她越来越看不下眼儿,起身接过我手里的叉子说:鹰嘴鸭巴子掌,能吃不能做的东西,啥也别指望了。
于是奶奶操起叉子,一点一点地垛起来,一边做一边说:和垛豆秸差不多呢,一层一层铺开,收顶最难,收顶收不好下涝雨就会从垛顶渗下去,这一垛瓜蔓就撒戏了。晚秋的夕阳洒落在奶奶的庭院里,蓝天也显得特别高远,一阵秋风贴着地皮儿掠过,地瓜叶子一时纷扬起来,奶奶花白的头发上沾满了草屑。她垛一会,就后退几步眯着眼看一会,很陶醉的样子,瓜蔓垛经奶奶的手垛起来,那垛远看象个大蘑菇,上大下小,垛顶围上一领崭新的麦秸帘子,然后出厦,探出一个檐儿来。我望着奶奶,体味着她的心情和快乐。我在成年以后经常梦见奶奶在秋阳下面的这个场景,直到我在这个家族中成长为一个顶事的男人,成为这个家族血脉相传中间的一环,立业成家,娶妻生子,在繁衍与成长的苦难里尽情地体验着生活的艰辛与快乐,一脉相承,绵绵无尽,在生命的旷野里愈发显得无边无际的辽阔和无穷无尽的深远,我常常在梦里呼喊,奶奶,我的奶奶!
九十年代的中期,我扔掉手头的公务与杂差,携全家回老家探望奶奶.在距村庄还有四,五里路程的时候,遇上我的一个本家兄弟赶了一驾马车,这位兄弟的绰号就叫马车李。我一时兴奋,就从汽车上跳下来,招呼家里人都坐到马车上。我们在马车上一路颠簸,天空瓦蓝,白云如絮,通往村庄的土路是两排高高的白杨树,树叶在秋阳中闪光,在秋风中喧哗,远远近近的田野里秋色斑斓,高粱红了,棉花白了。在一阵一阵秋风的鼓荡中,随着两匹高头大马的昂扬起伏,青山在跳跃,大地在跳跃,女儿的笑声如同马铃儿的叮咚声一串串地甩洒在沟沟岔岔,山山岭岭。然而我对于家乡的记忆每每却是和奶奶的瓜蔓垛连在一起,童年时代手植的葡萄以及旧屋檐下面的豆棚瓜架依旧在我的心里留下酸涩的回忆,而更加酸楚与温馨的还是奶奶的瓜蔓垛以及围绕它所发生的故事。马车李兴奋地告诉我说,咱们村庄消失了一大风景,我有些诧异地看着马车李,他有些神色飞扬地说,奶奶家的瓜蔓垛已经不见了,日子越来越好,奶奶就不费那个劳神子了。我心里一动,立刻融入了我对于少年时代的全部回忆。我还记得有一年,结婚在外多年的两个姑姑回家,都不忍奶奶的日夜劳顿,当然也都有拆掉瓜蔓垛的意思,这些年来家道已经悄悄殷实了,象个大蘑菇似的的瓜蔓垛确实有些碍眼了。她们把这个想法告诉奶奶以后,谁知奶奶一阵暴怒,吓得家人都在暗中直吐舌头,此后我们家族里的人无论老少,都绝口不敢再提拆掉瓜蔓垛的事了。
进门以后,瓜蔓垛果然已经不见了,屋檐下面空荡荡的,我的内心忽然也有了一抹淡淡的惆怅,但我也只能兀自诧异,不敢贸然问奶奶。回家的热闹自不必说,但是这年的奶奶毕竟快九十岁的人了,常常一个人在庭院里呆坐,似乎在揣摩什么,回想什么,还有的时候干脆就在那个垛基上站着,看看天再看看地,默默地什么也不说。有一天的夜里,我忽然看见奶奶披一件旧的棉袄在窗前独坐,眼睛望着空空的庭院,奶奶在想什么呢?就在我预备离开的那天,姑姑和婶婶们包了饺子,当然还备了酒菜。晚饭以后,我告诉奶奶我明天就要离开村庄,奶奶颤微微地拉住我的手,一双浑浊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喃喃地说:都大了,一辈一辈都大了。想想小时候垛地瓜蔓把那棵葡萄拔了,孩子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滚儿,孩子心里头憋屈得慌啊!说着似乎有些哽咽。这些年家里人都忙,奶奶难得和大家说说话,于是全家人都凑了过来。我感到鼻子有点酸,便拉住奶奶的那双青筋暴起骨节变形的手说:奶奶,再不垛瓜蔓垛了?
奶奶回头望着全家老少的脸说:不了。说着就背过脸去,两行老泪簌簌地流下来。
奶奶一哭,全家人都哭了。
--23日是奶奶去世五周年的祭日,享年93岁,谨以此文祭奠我的奶奶。
2004年02月25日
又记:被小雅拉到这个地方,怎么想都有点私奔的感觉。我不来吧,受不住她一意撺掇,结果她把我拐过来又把我甩了,村子里叫她整的满街都是秋天的菠菜,回头她也不怕捐门槛,看你蹄子怎么野吧
|
|